脱臼的苏将军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, 教翠羽从外请来的大夫正骨, 又留了一堆消肿的膏药之后, 他便用那根脱臼坏掉的中指, 把廊下一旁立着的闻锦小腹戳了下。
力道很轻, 便像是一种试探。
闻锦脸颊微微一红, 几分心虚, 她脸颊鼓鼓的，见苏洵然浑浑噩噩的模样，又被翠羽好气好笑地拿眼睛瞪着, 闻锦脸颊便更染上了深红，她朝翠羽比划了个手势。
翠羽走了。
闻锦才压低了嗓音，慢慢地说道：“早就想……同你说了的。”
苏洵然才从惊愣之中渐渐回过神来, “全府上,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？”
他如此说也确实没错，闻锦不好意思, 又将脑袋朝下点了点。
闻锦又小声道：“是你早出晚归, 我时常见不着你人。”
苏洵然一愣, 将自己反思了一遍, 或许是自己不对……他忍不住嘴角往上微微扬起, 忍不住胸口暖暖的微酸, 像一股呷了醋的蜜糖，在深埋九尺的内心深处翻搅起来，又是欢喜又是无措, 苏洵然忍不住长吸了一口气, 他起身，也不顾手指受伤，把闻锦搂入怀里重重地亲了一口。
“锦儿，是我，错了，别生我气……”
闻锦心软得很，忍不住就翘起了嘴唇，回抱住他，“喜欢了？”
“嗯，”天降的好消息砸得苏洵然几乎眼晕目眩，他定了良久，才朝闻锦道，“日后罚我别的……突然这样，我吓着了……”
看出得，手指头都吓断了呢。闻锦无奈，又被他气笑，将苏洵然受伤被包裹住的指头从身后拎住绷带取出，朝他指头上吹了口气，温柔笑道：“所以你要忍耐些时日了。”
想到他方才猴急的模样，闻锦便幸灾乐祸，苏洵然脸色一僵，又郑重思量番，掷地有声道：“要的！要的！”开不得玩笑，马虎不得，苏洵然再也不敢造次。
再回房之后，苏洵然将衣橱里扛出几套被褥来，就地铺在空处，闻锦疑惑不解，见他铺好床，才问出了声儿，苏洵然手里忙着，却不忘正色回道：“教我温香软玉在侧还能坐怀不乱是不能的，我一抱着你就血气上脑，忍不住。”
“……”
苏洵然是跟谁学的没皮没脸呢。
夜里夫妻俩便一个睡榻上，一个睡地上，闻锦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，被褥窸窸窣窣摩擦出响动，苏洵然习武之人耳力过人，一下便听出来了，翻过身来面朝闻锦，她没拉帐帘，被褥底下微微露出姣好身形的轮廓。
苏洵然看着看着，耳廓也渐渐泛红，“锦儿，怎不睡？”
闻锦听他说话，也侧过身来，颇为苦恼道：“睡不着。”
就像一口蜜吞入喉，苏洵然美滋滋想，锦儿这是在说，没有他搂着暖床，她不习惯也睡不着了？
闻锦见他脸色不怀好意，先绷住了脸。
“洵然，我想问你个事儿。”
睡不着聊聊天也是好的，虽然不能温香软玉抱满怀，但面对面交谈，烛火为媒，也颇为温馨动人。
苏洵然于是嘴唇一翘，“问什么夫君都告诉你。”
闻锦淡淡地嗤了声儿，脸颊渐渐暗了下来，道：“苏叔叔和婶娘早早离开了你，你那么厉害的枪法，又是同谁学的？”
虽则闻锦夸他枪法厉害，但是这称呼……苏洵然脸色不愉地反问道：“什么‘苏叔叔’，什么‘婶娘’，你苏叔叔和婶娘是你的谁来着？”
闻锦抿抿唇，羞恼地改了口，“公公婆婆。”
“乖。”苏洵然眉开眼笑，“你公公婆婆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呀，他们英年早逝之后，就把枪谱留给你夫君了，托苏家忠仆……”说到这儿顿了顿，苏洵然努力隐藏那一丝不自然，蹙眉道，“托苏蓝传授口诀。苏蓝是苏家二十年老人了，他们信任他。”
虽然最后苏蓝还是背叛了苏家，背叛了于他有恩的先长平侯苏行之，曾经，苏洵然一想起苏蓝的背叛便咬牙切齿，可数度回苏家，只有空落的前后几进的院落，再无那个佝偻地穿过垂柳娇花，一面咳嗽着，一面替他张罗、收拾烂摊子的身影，再无人拿着家法对他谆谆教导，一言不合教他跪祠堂，再也无人，能在他年幼还不知事时替他拉上被他梦中杀敌一脚踢落的棉褥……
莫名其妙的，深夜里传来辗转反侧的男人一生渺远悠长、说不尽惆怅的叹息……
闻锦体贴善解人意，朝苏洵然比划了一下手势，那是一个鼓励的手势，清而软的嗓音仿佛擦过他的耳垂：“苏爷爷很爱你。”
苏蓝一生都在忠义与恩情之间徘徊两难，当他因为玉洁冰清无意之中伤了苏洵然之后，便畏罪自尽了。
闻锦不是苏家的人，他体会不到苏洵然心底对苏蓝百种莫名的爱与恨。
“是，他对我其实，也很好。”
苏洵然眉目黯然，“我那时……也不晓得是为了气他，气你，还是气我自己……总是很任性，倘若不是我自己把哪壶毒喝了，把他吓住了，或许……”
人生之中也没那么多或许，苏蓝年逾古稀，半数年华都与苏家有关，即便他不服毒，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也支撑不了多久了，苏蓝也正是因此，才毫无犹疑地了结残生。苏洵然又觉得，苏蓝对他好，却也对他最残忍，这般惨烈地告别，苏洵然心里便永远只有一个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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