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栖把周夫人安置在城外的庵堂, 住持师太常去与周老太太讲经, 这些年拿了周家不少布施, 收留一个周夫人自然不在话下。
周栖跟守备家的人交待要歇脚, 一行人下车进门。周栖亲自过去扶同心，几乎是把人抱着下来，同心怕人笑话还扭捏不肯。两人拉扯一会儿, 周栖见她气喘，“你非要出来添乱，有爷在还管不了这一摊么？”
“爷那暴脾气一点就着，当着外人闹起来可如何收场？况且人家母女相见, 爷跟着多别扭。”
“管人家别不别扭，别伤着爷的儿子。”
“哪里就是儿子了, 没准是女儿呢。”
“女儿就更不能磕碰了！”
周栖打从出门就十分暴躁, 又不敢把同心逼急了, 只能自己憋着。有他扶着同心，后面伺候的婆子都插不上手，瞧两人推推搡搡的又闹别扭, 众人都习以为常地落后几步距离。
海棠在后面下来，犹豫止步。同心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, 拨开周栖回头, “你快过来呀。”
海棠鼓起勇气走过去, 同心挽住她的手, 一起走进庵堂后院。既有她照应, 周栖便留在外面对付守备家的人。
周夫人自知不容于周家, 她也不想回去，便在庵堂常住下来，每日茹素念经，还在院中栽种了一圃青菜。
同心和海棠进来的时候，周夫人正在圃中除草。海棠站在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，不禁咬住了唇。同心见她不出声，便唤了一句，“太太。”
周夫人身子一震，赶忙回头，见到海棠连忙站起，下意识在衣摆上蹭了蹭手，“我等了半日你们不来，我就……出来找点事做。”
同心请推海棠入内，“三爷和他们在外头喝茶，你们慢慢聊。”
周夫人还算镇定，问了周老太太好，又问同心，“几个月了？”
同心抚着肚子低头，“大夫说到日子了。”
周夫人听了都不免惊讶，“那你还出门？”
“我没觉不便利，出来散散心也好。”
海棠捏着裙角看她俩寒暄，气氛逐渐缓和下来。周夫人去舀水洗了手，与同心边聊边请二人进屋。桌上摆着各式点心，看去没有周府厨子做得精致，但都是海棠爱吃的。炉上煨着热茶，显是她很早就起来准备。
“这次带哪些丫鬟婆子去？”周夫人转而问海棠。
海棠说了几个名字，周夫人点头，“有奶娘陪你同去，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同心陪坐一会儿，便借口找住持师太躲出去。海棠低头坐在榻上，母女之间沉默下来。
周夫人仔细打量她的装束，分别数月她好像又长高了，圆圆的脸颊也瘦了，衣着簪环都是简约而名贵，即使入京也不会被人嘲笑了去。她原还担心海棠会被自己连累，在周家受委屈，如今一瞧，她依然是老太太的掌上明珠。
“看到你平平安安，有这样的好归宿，我不知有多高兴。”周夫人笑着笑着，不免落下泪来，“往后我就在这庵堂为你诵经祈福。夫家不比娘家，你嫁过去要收敛性子，孝敬父母相夫教子，但也不可忍气吞声，有事要和家里说。”
之前她突然不告而别，海棠全无准备，那段日子每时每刻都在惶恐中煎熬。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何要走，周家在云州是显贵世家，堂堂的正室夫人竟会不顾身败名裂，抛下女儿跟一个道士出走。
她们母女感情深厚，海棠一直以为母亲是深爱她的，如果还有其他爱的人，那也该是父亲。
女孩子本该对出嫁充满憧憬与好奇，然而此时此刻她对着母亲，却什么都问不出来，脑海中对未来的描绘也是一片空白，只讷讷应了一声，“我知道了。”
“我没资格对你说什么，也不指望你能原谅。”周夫人将眼泪擦干，“你就要走了，可能这一去……”她没能说下去。京城千里之遥，以她的处境很难过去探望，而且也怕连累女儿名声。
“我这辈子生了你们两个孩子，四哥儿未出襁褓就夭折，你是我唯一的亲人。”周夫人想起逝去的那个孩子，纵使多年过去，还是红了眼眶，“周家看上去风光鼎盛，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。我的出身配不上太太的名分，却被架上这个位置。说是夫人，有名无实罢了。”
海棠的眼中她是母亲和女主人，今日她要远嫁，母女之间第一次说起婚姻。
“你一直都想走么。”她鼓起勇气问出口。
“过去没想过，然而这念头一旦有了，就再止不住。”周夫人顿了顿，微微叹息，“我没什么可辩解的，只是想你明白，离开你是最煎熬的决择。”
海棠还想问她为何仍然选择离开，可这一句沉甸甸地在心里翻来覆去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。她隐隐有些明了，亦有些害怕，也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她接受的勇气，现在还不是时候。
周夫人打起精神，“你早些启程罢。路上留心饮食，别贪玩着凉。”
海棠听话地起身，再寻不出什么话说，脚下往门口走去。离开周府的时候只觉伤心，离开这道门才真正感到亲人生离的难过。
“海棠。”周夫人唤了一声，包起几块点心递给她。
海棠默默接过。周夫人试探着将她拉到怀中，轻轻拥了拥，就像在家时让她钻进怀里撒娇一样。她放开手，海棠几乎不敢再看她，匆匆转身走了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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