拾捌
雪原里，一排排的帐篷有序地排布，外头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巡视。
其中一顶里，刚做了个噩梦的叶风城骤然睁开眼睛，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。
他想喊尹静进来，却发觉嗓子里像火燎过一般疼痛，连点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最终他只能自己摸索着下床，点亮桌上烛火，给自己倒了杯又苦又涩的药茶润嗓。
冰凉的茶水浇熄了他胸腔里那团烧得正旺的无名火，给予他片刻的安宁。
早些时肆虐的风雪已经停了，星星躲在霾云的身后，一轮黯淡得快要看不见的淡红满月向山峦的底端沉去。
长夜里最深黯的那段已经过去，天边泛起鱼肚白，再过半刻钟就又该起身。
离推算出来的那个日子没有多久，这几日他们每天都赶路到半夜，然后天不亮又再度出发，只求能早日找到雪原深处魔域的真正所在。
按行程，这应该是在山中度过的最后一夜。
但现在，他明明疲倦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，却怎么都睡不着。
“叶风城，我走了。”
他半睁开眼睛，却除了一点昏暗的烛火和边缘的黑暗，再看不见别的东西。
每当周围安静下来，这声音就会从记忆深处冒出来。
自打进入这纳哈格尔峰深处以后，他的身体就越发地坏了：最先开始衰退的是听力，好几次尹静与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，然后是视力，每到太阳落山他基本就和瞎了没区别。
哪怕他再怎么隐瞒，想要表现得和寻常人没区别，尹静也看出了一些端倪。
每一次面对尹静那张欲言又止的面孔，他不是不愧疚的，只是愧疚有时带不来任何的东西。
——如果愧疚就能把叶惟远带回来的话。
“你知不知道……算了，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，这个就……”
是叶惟远在和他说话。
意识到这个后，他连呼吸都停滞住，生怕惊扰了他。
不论是那个还未变声的少年，和后来那个把自己藏在外壳后面的孤僻青年，他们都一直藏在他记忆的窠穴里，从未离去过。
“……哥哥。”
他手一抖，茶盏就扫到地上摔得粉碎。
他已经有多久没听过叶惟远这样叫他。
也许是一年前，也许是许多年以前，也许更久远。
“不……不要这样叫我。”
因为他配不上。
就在他将要被拉进幻觉的旋涡前，就有什么东西敲了敲他的窗户。
一下下的，像是一定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，怎么都不肯放弃。
“是谁……？”
还没等他过去一探究竟，贪凉饮了冷茶的报应就先一步而至。
他咳得几乎要断气，粘稠得近乎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往下滴，将雪白的里衣沾得一片狼藉。就在他以为自己能缓口气的那一瞬间，他吐了个翻天倒海。
吐出来的先是之前的冷茶，再是黑乎乎的血块和酸水，后来就是胆汁。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，他弯着腰站在一地腥臭的浊物里，喘了很久，手心背上全是冷汗。
他以为那不速之客已离去，没想到对方仍不放弃地敲他的窗户。
他定了定神，过去开窗——不论是福还是祸终究都躲不过，不如早些面对。
“……青云？”
万万没想到这来者居然是变回了原形的青云。
青云将自己缩到寻常人一臂那么长，趁着他开窗的功夫溜了进来缠在他的手腕上。
与此同时，薄薄的亮光从他们站立的位置起延展开来，就如一层透亮的釉子，将这里无声地包裹。这是青云的术法，将这屋子和外面的一切隔绝起来。
“你有什么事吗？”
叶风城举起手，让自己和它目光持平。
身为蛟龙的它会和叶家结缘是因为叶惟远诛杀魔蛟于它有恩，为了报恩，它心甘情愿做了叶惟远的坐骑，直到叶惟远叛逃。叶风城不是没有尝试过放青云离去，让它好好修行准备化龙，可青云打定了主意要留下，说什么也不肯离开。
这次前来寻找魔域，叶风城寄希望于它能记得当初走过的路而带上了它。
“救救他。”
没人说话，悲戚的嗓音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叶风城脑海里。
他凝视着青云，只见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，一滴滴地落下来。
“是你在说话吗，青云？”
“救救他。”
“他是谁？”
“救救他，求求你救他，求你了……”
可无论他问什么，青云都只会翻来覆去地说“救他”这么一句话。
它咬着他的衣袖，用自己小小的头颅去蹭他的腕骨，绝望地恳求他去救他。
“你……能带我去找他吗？”
叶风城觉得自己先前的问题真的是荒谬至极。
他和青云唯一想要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。
青云会留在他身边，大概也只是为了这个吧。
和寻常无知觉的牲口不同，青云极通人性，听闻他答应了自己的请求，甚至不用他命令就自己沿着他的手腕滑了下去，变回了那匹前额有角的青鬃马。
一声悲戚的嘶鸣后，它缓慢地跪在了他的身前，等待他跨坐上来。
“走吧。”
就算青云不来找他，他也该做出决断了。
“救救他，求求你救救他。”
他贴着青云的面颊，替它将鬃毛一缕缕理顺。
这是你内心的呼唤吗？
你就那么相信我可以救他吗？
“我……”接下来的话，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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