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姬们惯会唱这些柔词艳曲，仙奴做为这院街行首，音色软糯甜腻，确是风情万种，只不过我听多了这些，如今反倒偏爱些豪放洒落的唱词，觉得有些无味，但仙奴这里的菜做的着实不错，一道五味蒸鹅，一碟紫苏鱼，煎鹌子的火候也正好，配上莴苣生菜，佐以羊羔酒，倒将我府里的厨子也比了下去。仙奴一曲唱毕，也坐近来，我同她细细说了会闲话，喝了几杯酒。
不知道孟希哲临走前和她交待了什么，我这身公服加上鱼袋，身份自是瞒不了人。好在是仙奴并未在此事上表现出了过多的好奇，收敛了那些故意做出来的娇态，言语间反而活泼起来。她说她自出生起便是妓籍，早些年一直在杭州，今年夏天才入京。杭州虽美，却没有京中这番皇城气象，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与最贫苦的人居住在同一座城里，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。又说起孟希哲，脸上不自觉便飞起了两片红晕，颇有些闺中少女的情态，她说小孟大人待她自是与旁人不同的，两人初识，小孟大人便写了首诗赠她。
陇上巢空岁月惊，忍看回首自梳翎。
这确实是孟希哲的作风，他惯会讨这些女子的欢心，他把她比作笼中之鸟，想来是一下便戳中了仙奴的心，可叹这天下的笼中鸟，有哪只不想恢复自由之身呢。
可惜孟希哲那个爹绝不会答应的。
只是这话也没办法现在说给仙奴听。我后面几杯喝的急了些，刚觉得酒气上头，就听见门外有个细细的声音，唤仙奴去门外说话。
她起身出去，帘子掀开，露出虔婆的半张脸，朝屋里探头探脑的望了一圈，之后拉着仙奴低声说了些什么。仙奴回来时脸上红红的，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羞怯，我问了一句，她摇头道：“没什么，只是前院有位客人……”
“想要见你？”
仙奴慌忙否认道：“不是的……”终归是底气不足，见我还看着他，才说：“不过是我在杭州的旧识，得知我来了京城，便三番五次地……”
我说：“既然是故人，又特意来寻你，那就该见一面。还是你不愿他纠缠，想把他远远打发了，那我……”
“不……”我还没说完，就被仙奴打断了，她说完这个不字，自觉失态，低头半天都不吭气了。
我想了想，问她：“可是因为我在这里？”
仙奴红着眼睛说：“仲平临走时细细交待了奴家，万不可怠慢了贵客，必得随侍左右……”她正说着，就听又有脚步声由远至近而来，走到门口，却没急着掀帘子，反而先咳了一声，帘下露出双皂色靴子。
就知道成安是个靠不住的。
我说：“若是因为这个，你大可放心，陪我的人已经来了……”
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章汝一，仙奴打起帘子将他让进来。许是出来的急，他只穿了在件家时的旧袍，怀里抱着个小包袱，脸色不善的站在厅里，一双眼睛先朝桌上看，然后才慢慢扫到我身上。
他这身打扮，倒是让仙奴一时辨不清身份，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，还在这厢迟疑，那边章汝一已经自顾自坐下了，一把夺了我手里的酒杯，重重往桌上一磕，语气不善，“一天天的乱跑什么？”
仙奴马上瞪大了眼睛来看我，当着外人的面，我也不好拂章汝一的面子，只好老老实实的说：“确实是有事……”
“有事？”章汝一冷笑了一声，把怀里抱着的包袱塞给我，说：“那你接着忙，我去外面等你。”
这是说的什么屁话？还当着外人的面？见他作势要起身，我也火了，猛地拍了下桌子，怒道：“你给我坐下！”
章汝一果然不吃我这套，噌地就站了起来。我顿时觉得头大，忙伸手去拽他袖子，只不过酒喝多了准星不好，一把捞空不说，整个人还失了重心，从凳子上栽了下去。
仙奴站在对面，目睹了这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一切，在我摔倒时惊呼了一声，章汝一这时回头已经晚了。
仙奴白了张脸，想过来又不敢。我被章汝一扶起来坐好，酒后反应迟钝，尚未觉得十分丢人，倒是有点想打人。
仙奴到底先反应过来，借口说去煮碗醒酒汤，提着裙子遁了。
她走时顺手关上了门，章汝一见人走了，才说：“你现在脾气也太大了。”
他不吭气还好，一说话我简直又想掐死他，什么叫我脾气太大了，还不是他一进屋就阴阳怪气的挤兑我？
“彼此彼此。”我说。
章汝一说：“摔哪了？我看看。”
我本来是照着吵架的路数准备的，一口气刚提起来，他偏偏又换话题，弄得我措手不及，恶狠狠地说了两个字，“不疼！”
“不疼就好，”章汝一伸手把掉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，“赶紧换了衣服回家。”说着伸手过来解我官服带子，脱下叠了叠，才打开手中包袱，说：“走得急，拿的是我的衣服。”
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的，有点想笑，到底忍住了。
待换好便服，别了仙奴，还是从巷中小门出去，玉仙楼的小厮牵了马过来，却只有一匹。
我的轿子在这门口太扎眼，早早被我打发回去了。我想着若是成安办事，绝不会这么顾头不顾尾，但再想想章汝一既然连衣服都拿自己的，说不定也是故意只带一匹马来接我。果然他状似为难的思考了一会，才说：“你反正要醒酒，自己走一走罢了。”说完把包袱放马背上了。
我可以肯定他就是故意气我，好在他还没昏了头，自己骑上去让我走路，而是牵着马走在我身侧。院街上灯火通明，一家家伎馆都正是迎客的时候，生意热闹的很。待出了院街，临河的一侧皆是些夜市摊位，十分应景的，我听见章汝一肚子叫了一声。
“你这是还没吃饭？”我问，心里突然平衡许多。
章汝一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，我以为他又要怼我，结果他说：“还不是为了等你。”声音渐沉了下去，竟让我听出丝可怜的味道。
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妙，上一秒我想掐死他，下一秒我想把整条街上的吃食都买下来。
撑死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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