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地清宁的九月,东氜山古峰苍岚,浮云出黛。因近重阳,南峰的白云寺游客众多,香火随之旺盛。
侧峰一条多不为人知的小径,一个小小的身影蜿转而上,秀士袍衬着一张喜气的娇颜,两颊的婴儿肥因连日登山,变得不那么明显。
抬头望一眼余下的路途,满目青山灵气。
男儿装扮的登山客身边跟着一个红袍少女,脚下换上了和主子相同的厚底轻靴,仍是三步一抱怨,“我的腿酸了,咱们歇会儿再走吧。”
登山客头也不回:“只你会抱屈,一会儿功夫酸了三次,比昨日还不如。”
红袍少女兰气轻喘:“明个打死我也不来了,还是换琏瑚吧——可恨那妮子,先前诉苦姑娘出门不带她,一听说见天的爬山,立刻不声不响扮乖讨巧了!”
“呸呸。”登山客轻嗔一声,却无威势,“今日必能见着,不然明天我也不来了。”
“姑娘昨儿就这么说……”
两人且说且行,听得前后四个扈从想笑不敢笑。
此行正是吉祥带人前去天清观,拜访落禅老人的尊师。这个道观不见经传,虽与白云寺仅一峰之隔,状遇却大大不同,不但少为人知,而且路径偏寂,非是青石整砌的宽阶,沿途皆为古木长蔓夹绕的泥苔路。
竹舆不得入,唯有靠脚力。
那道观的守门童子又说观中并无一个茶师,是以一连几日,连山门也没进去。
荣兰校场的事过,穆澈第二天便浑身酸疼,前几日歇过乏,陪她同来,今朝吉祥无论如何不许他再陪,怕又是一场无用功。
“咱们坊主也有大本事,就没这些端腔拿调的事,凭他在不在,为什么门都不让进?”没两步,袍儿又嘟着嘴抱怨。
吉祥心笑,坊主对外未必有耐烦,只是自家瞧不出罢了。
额覆薄汗,她的心情尚且不错,见识过落禅居士,她已做足三顾的准备,左右无事,就当登高赏景也好——尽管,这一带参松遮天,时有飞虫细蠓,也赏不着什么好景致……
“呀。”袍儿瞥见草丛里游出一条本色细蛇,唬得向吉祥身边挨。
袁邵闻声出匕,那条手指粗细的小蛇通身翠绿晶莹,根本没搭理他,悠哉游哉地没入了深山。
袁邵失笑道:“姑娘不必怕,这蛇没有毒。”
吉祥拉住袍儿的手,接着方才的闲话:“从前都没问过,你是怎么进茶坊的?”
袍儿心有余悸地逡巡左右树林,生怕从哪里再钻出一条蛇来,含混道:“不大记得了……好像记事起就在那儿了,问过坊主,哼,说我是捡来的。”
吉祥谑笑:“坊主可不像那么好心的人。”
袍儿吐吐舌,“谁说不是呢。”
两个姑娘一边背地里嚼老板的舌根,一边向山顶去。日过横柯,几截歪阶横在尽头处,触目一方草色萋萋的圆台,终是到了。
一块黑匾毫不出挑地悬在山门,其下两扇同色乌黑漆木门,左右半个太极,聊作门环。
袁邻上前打门,开门的依旧是那小道童,今日没等吉祥说话,道童小脸一颔,侧身让步道:“客人请进来吧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几个扈从下意识望天:今天,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
院宇不算大,青烟宝鼎与供奉的三清尊相却齐全,松柏侧道,聊引倾山绿意。
吉祥正犹豫要不要拜候掌教,道童一径引人过后院,“欲访之人在后山,请随我来。”
袁邻喜出望外,他受公子殷殷嘱咐,生怕姑娘累着屈着,又不能用蛮,如今可算能省些折腾了,忙道:“多谢小道友。”
吉祥只带了袁家兄弟与袍儿,将另六人留在院内。
绕过后舍,见数行斑竹如篱,足尽篬筤翠幕,眼前颜色倏然变化,两棵参古的乌桕欹缠相生,两傍繁枝结绕如拱,金叶灿灿,满地飞红。
如画景幻中,两个中年男子树下支枰,一着水田道袍,一着鹑鹤缁衣,随意拣几颗松塔在石台,无条无框胡乱对弈。
吉祥仿佛一个误闯武陵境的渔人,已看得傻了,袍儿大睁着眼,试探唤一声:“坊、坊主?”
叶落襟怀,箕踞的颜不疑眼锋未曾一侧,“才摸到这儿来,笨得可以了。”
对面那人笑:“你这狐狸故意等在这里,只怕我不肯见你小徒弟,如今说嘴?”而后冲怔忡的吉祥稔稔一眼,语作平常:“嘴硬心软的毛病可要不得,是不是?”
吉祥大为惊诧,难不成……这一位便是落禅老人的师父?
落禅居士霜眉皓首,怎么他的恩师竟青丝如墨,与坊主年纪参差?
是了,俗语有“摇篮的爷爷,拄拐的孙儿”,蜀东流为茶道古宗,比起年岁资历,说不得更重悟性。想到这里,吉祥忙敛衽施礼:
“小女子见过前辈,因从落禅老先生之意,特来拜问前辈,山路迷折,多有延宕,请前辈见谅。”
颜不疑本要数落,听到这番问候方松眉目。
缁衣人道:“姑娘出于贵门,别拜了吧。”
颜不疑目光点了点她:“这丫头啊,外无金匮之文,内无兰蕙之质,三分不灵光里难得一分小聪明,学你那套绝技,也算够用了。”
吉祥听不出坊主是夸是贬,踩在厚软的金叶上哭笑不得。
缁衣人捏开一枚松球,松瓣匀然铺洒石台,如布子收官,“颜兄打的好主意,好处全进自家腰包,真不愧生意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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